前言
彰化芳苑,父親出生地,我跟它最緊密的連結,是小學階段在那裏的生活經驗。每到假日,頂著夾帶風沙強大的海風,徒步走到位於潮間帶的場域玩耍,堤防外是大片泥質的海灘,遇到漲潮時,泥灘會被整個淹沒,堤防內坡階梯下有一座小小的廟,喜歡坐在廟旁的涼亭,跟旁邊牛車旁的黃牛四眼對望。從來,也沒想過那片泥灘過去曾經是日治時期台中州遊客趨之若鶩的沙灘海水浴場,從來,也不清楚那間小廟是守護沿海村民的李舵仙廟,從來,也不懂牛朋友的工作是在海上。
這一切,直到申請了父祖輩的日治時期戶籍謄本,看到「沙山庄」這個新鮮名詞與父祖輩的詳細資料,利用新舊地號轉換與地籍圖資系統,交叉比對總督府檔案文獻及日日新報新聞,開始解碼自己的家族史並重新認識芳苑的過去與現在。原來,父親出生的祖厝前方就是原沙山稅關監視署及昭和年間的庄役場,原來,大船,就停靠在洪家宗祠後方的港灣要的港口。原來,上學公車經過的路線上有著日本人的移民村跟神社。
學術界對芳苑的研究不少,我始終把它當成學術上的研究。這次透過自己的探索,掌握芳苑地方的脈絡,從小聽到父親掛在嘴邊的家族故事,突然之間,鮮活了起來,根基於土地與環境上的故事,才有辦法理解與連貫發生的變遷。我也更能體會為何父親對祖母、對兄弟、對家鄉的那份濃烈的思念。
日本人?平埔族?福佬人?客家人?
小時候常因皮膚比較白皙,常被說跟日本人很像,家鄉又有著昭和4年設立的日本移民村秋津村與八洲村?會不會我的遠祖其一是未引揚的日籍人士?芳苑,清領時期原名「番仔挖」,番是指平埔族,會不會是居於沿海的巴布薩族?還是語言流失的福佬客?或是日治後期源成農場從桃竹苗招募來的粵籍二次移民?這些疑問,在戶政申請的日治時期戶籍謄本就可以找到解答。不管父系母系,追溯到清領後期每一位祖先的種族欄都是標示「福」,福佬人的意思。那更早以前呢?戶籍謄本可沒寫到,這可要看族譜了,依族親編寫的彰化縣芳苑鄉洪氏『嶝山衍派』秋房刣豬柱宗親族譜,先祖來自福建泉州同安縣小嶝嶼後頭保社,來台至今已到第九代,這又排除了福佬客的可能,至於遠祖是否有跟平埔族通婚?只能停留在想像了。
洪洪配?陳陳配?續炳欄及事由欄解碼
我的父母親姓氏皆為洪姓,從小父親的解釋是曾祖父入贅洪家,按芳苑贅婚抽豬母稅的習俗,長子姓洪,餘子姓陳,所以父親本家姓陳。這樣的口頭傳承故事配合日治時期的戶籍謄本上詳盡的紀載,讓尋根有了可信的紀錄。原來我的曾祖父是陳摘,入贅岳父洪金柳家,曾祖母洪氏卻世為金柳的獨生女。在謄本上還可看出原來曾祖父明治36年(1903)婚姻入戶413番地的同時,也是要做為曾曾祖父的養子,但是後來不知何因,只剩下婿的身分,且於大正十三年(1924)分戶於157番地。長子洪草,也就是我的祖父,身分保留在413番地跟曾曾祖父後來再收的兩個養子洪攀及洪便宜同戶,但事實上仍跟兄弟及太太生活在157番地,也就是寄留地(本籍外的另外住所),所以我的父親才會出生於157番地與他異性的堂兄們一起成長。
祖父本姓陳的疑惑解碼,另外一個疑惑立刻浮現,也就是我的祖母也姓陳,陳氏朱女士,雙陳配的解碼鎖一樣在謄本的記事欄上一目了然,原來祖母本姓沈,是從小做為陳摘家的童養媳規劃好未來與洪草結婚。在這些訊息下,忽然之間理解我那享年88歲的祖母,從小的成長環境與婚後協助祖父經營店面的能力是如何練就出來的。
沙山庄的由來
芳苑舊名番挖,清領時期隸屬於深耕堡及二林上下堡,日治時期明治年間先後設立彰化廳番挖支廳、台中廳二林支廳番挖區,大正九年(1920年)實行地方制度改革,設立台中州北斗郡沙山庄,隸屬於北斗郡,此為番挖區易名為沙山庄之始。
昭和七年(1932)來到沙山移民村的移民說到:
你們看清楚地名,「沙山」不是土壤而是沙,如果砂中有金子還說的過去,否則再怎麼開墾也是沙……(台灣實步,引自張素玢《未竟的殖民》)
這個從地名看來貧瘠荒漠之地,為何會有日本移民村的設立? 其實沙山一名的採用,跟海上的那片沙丘有關,也跟明治31年(1898)因濁水溪氾濫造成的戊戌大洪水帶來發沙走石,堆積成山的情境而來。
海上的沙丘地形讓番挖港在道光年間取代北邊的鹿港,成為當時彰化縣內最大港(芳苑鄉志)。清領時期的港口從鹿港一路向南轉移到王功港、番挖港的原因,跟此區位於濁水溪的沖積扇沿岸地形形成的沙汕(或稱沙洲,在地人稱汕頂)有關,沙汕跟陸地間隔著海溝,這條長形的沙汕有兩個缺口,缺口是連接外海與內海的海口。在嘉慶年間(1795~1820),鹿港淤積,以王功為外港,商船由海口進入,轉入王功港停泊,貨物換成駁船,循沙汕內的海溝,北上至鹿港。到了道光年間(1820~1850),王功港淤積,商船改由番挖港海口進入,一樣換成駁船,循沙汕內的海溝,北上至鹿港。(悅日工作室部落格,沙汕與海口,2020)。因此,番挖港的形成與沙汕海口有關。而且也形成牽著舢舨船沿著海溝北上沿岸進行貿易的特殊景象。造就了番挖街的繁榮熱鬧。
而戊戌大洪水造成濁水溪主流改道,番挖街王功街毀去一半,番挖北邊的草湖、漢堡等地方成為溪底,且水災停止後,於基於河床上的泥沙成為沙害,東北季風一到,漫天飛沙,陸地上形成會移動的大沙崙,埋沒了耕地與家產。日本政府開始著手進行濁水溪築堤與防沙造林的工作,築堤工程之後許多溪底的土地浮現,而銀河歡、木麻黃等防風林的大量種植,也讓數千甲的原野成為良田園圃,讓日本政府決定在此設立移民村。中部最早的移民村秋津村,即在今芳苑草湖地區,從昭和七年到十年期間招來內地人農業墾民146戶,種植甘蔗、落花生等作物,移民村內設有尋常小學校及神社。日本戰敗後,移民村的日本人全數引揚回日。
海水浴場、漁會的經營與榨油
了解了番挖及沙山的地理環境後,才有辦法想像海外一里沙汕上曾經存在的海水浴場,昭和三年沙山庄海水浴場設立,海水浴場座落在李舵仙師廟正西方的沙汕上,當年要到海水浴場,需經過沙質地的海坪,逢漲潮時,有竹筏擺渡,若是退潮時,也有牛車載客。許多台中州轄內的文人官員與遊客,搭設鐵道與自轉車來到此地戲水,浴場設有完善的休憩所與更衣室,據父親所言,祖父洪草年輕時即在沙山海水浴場經營更衣室設施。
在後來祖父在沙山庄的漁會組合工作,漁會組合就在庄役所的附近,沙山庄役所是在昭和元年由原本的沙山稅關監視署改建而來。這裡,真的離海好近。祖父參與經營的商船運輸業,包含來自大阪的商船,曾曾祖父的的洪金栳先生的後代也是從沙汕的海溝,將沙山盛產的落花生,利用舢舨運沿著海岸運至沙鹿買賣,最後在沙鹿發展設立榨油工廠,成立福壽企業公司。
這是洪家的故事,在沙山庄靠海起家的故事。後來,沙汕不見了,港口不見了
,沙山庄改名芳苑,變成了我幼時僅知的一切。找回家族的過去,找回土地的過去,我更能感受靈魂裡的那份堅定意志源自海口人的生命毅力。